〔明〕施绍莘

吾松水肤而山骨，而林木秀美，更为之衣裳毛羽焉。盖分秀于天目得其骨，借润于震泽得其肤，而气趋东南，地暖宜木；且南接武林，北距金闾，卖花佣日栽名卉，高墙大艑而至，宜其衣裳之日加丽，毛羽之日加丰也。以故九峰三泖间，处处有花木之胜，而东西二佘，尤为山水结聚处，花木为尤蕃。

予山居在西佘山之北，东佘之西。西佘耸峭而尊严，东佘委蛇而飞翔，予之饮食坐卧，皆在其空翠中。玉屏山亘其东北，势若腾舞而至。更有一山，如鱼背，如眉棱，半隐半现，意致羞涩，则凤凰山之介出于东佘、玉屏间也。别有一点苍翠，在平畴漠漠中，若醒若睡，不衫不履，则北竿山离群独处，而踉跄于烟草外也。采蓝萦带，屈曲柔妩，轻和淡，似一隽人，则山径之涨腻沦涟，而周遭于两佘下也。此山水之大凡也。

予山居则疏疏落落，而点次于山水间也。在山腹者曰“半间精舍”，本为先人墓地于此供僧忏佛，故名。中堂曰“春雨”。其前平田远水，一目千里。西偏曰“无梦庵”，卧处也。万松在窗外，蒸云鸣雨，夜枕幽绝。东偏曰“诗境”，晏坐处也。窗外纯竹东佘，作正绿色，在竹中间探头如戏。其前为“散花台”，出万竹上，每于此饭鸟，鸟闻木鱼盘声则下。竹间有小径，接“太古斋”，斋小如髻。他处犹闻樵斧人足声，至此万籁俱寂，惟鸟啼叶落。而闲鸟无求，声不多作。盛夏草木怒生，叶也不落，但竹风萧萧而已。每岁暑月，为挂瓢晞发之地，此山腹之大凡也。

降及山腰，有亭翼然，曰“霞外”。其背背松，其面面桃，上径径松，下径径桃。更有梅花三四十株，作一堆雪，当桃花尽处。桃径凡三折，一折皆单瓣，开差早；一折皆千瓣，开差晚，两桃继发，艳可逾月，一折纯种桐，桐尽复种桃。而邻家松竹更互相掩映，可称绿天红雨，绣幄香茵。每值春时，为名姬闺秀斗草拾翠之地。此山腰之大凡也。

渐近山足，为“就麓新居”，初作屋山上，已又作屋山下，故名。辟两板扉，有疏篱曲水，细流平桥。水上夭桃，照天曜目；人行花间，头面尽赤。榜曰“北山之北”，繁荫郁然。下有曲径，抵方池，度斜桥，桥南北皆种梅。有老梅一株，是为梅祖，狂枝覆地，轻梢剪云，与池上垂杨，黄金白雪，相亚而出。有斋两楹，面山临池，曰“三影”。予号子野，好为小词，故眉公先生以此名之。每岁催梅观荷于此，更为花朝祝花之地。斋后疏竹高秀，朱栏拳然。启其后户，达于小楼，曰“罨黛”。四山环之，翠色欲滴，阴晴改容，瞬息万状，雪朝月夜，于此最胜，此予坐卧处也。自楼而东，作轩三间，曰“语花”。有傍室，曰“蕉雨”。莫不花来镜里，树入床头，山眉雾鬟，绿生枕上，此朝云通德杂处处也。三影斋之西偏，为“西清茗寮”。窗外有古梅修竹，蓄木奴数头，更种睡香一带，接“种香亭”。梅花开时，睡香助馥，氤氲酷烈，闻二里许。疏云淡月之下，薄醉微吟于此，令人恍恍有春思。庭前多桂，仰不见天，幽草闲花，众隶香国。每岁秋时，觞桂于此，更为月夕酹月之地。径折而南，启小门，入疏竹，有屋临水，匾曰“竹阑水上”。水月摇窗，风篁成韵，此留客止宿处也。中间为“秋水庵”，庵下是水，水上是竹，竹外是山，山上是桃，万斛红涛，势欲浮屋。庵前高梧数株，壁立耸翠。更作“香霞台”，每岁锦茵绣幙，为牡丹洗妆于此。水折而东，稍稍深阔，作轩其上，为“聊复轩”。轩内作暖室，曰“一灯十笏”。中供如来，及纯阳祖师像，每清斋禅诵于此。轩前为“濯锦台”，台之东岸皆桃花，更有疏柳依依，高出其上；而东佘烟翠，复衬其外。每岁柳绵飞时，送春于此。从轩而南，有小桥曰“济胜”，朱栏雁齿，达于竹外。绕径皆芙蓉，乃聊复轩东岸也。山展一足，插入短垣，就其高处筑一草阁，曰“妍稳”。轩中看桃已胜，而于此更为阁。盖凭高俯眺，万景毕集，红白交加，深浅掩映，正恐武陵无此奇艳。每岁携妖姬韵士，问桃于此。阁不胜弘敞，然而据地独高，颇得诸胜。登此，则三影斋之梅、西清茗竂之竹、罨黛楼之雪月、众香亭之桂、秋水庵之竹、聊复轩之桃柳、济胜桥之芙蓉，以至霞外亭之桃梅、春雨堂之松竹，无不可坐而致也。此山足之大凡也。

予盖经始于丙辰之冬，迄于丙寅，首尾十载。初作春雨堂，次作霞外亭，次作三影斋，次作西清茗竂，次作罨黛楼、次作秋水庵、聊复轩，次作语花轩，次作妍稳阁。盖贫翁不能顿办，且花木渐次成章，乃因而补赘之，此则予营作之大凡也。 予性苦城居，颇乐闲旷。已未冬，居家泖西，而每岁春秋，必来山中，或侵寻结夏，至十月而归，而梅花时又遄至矣。居山中，雨不出，风不出，寒不出，暑不出；贵客不见，俗客不见，生客不见，意气客不见，惟与高衲羽流相知十数人往还。有见访者，杀鸡为黍而食之，无珍肴，家常五品而已。凡四时风景，及山水花木之胜，皆谱撰小词，教小童歌之。客至，出以侑酒，兼佐以箫管弦索。花影杯前，松风杖底，红牙隽舌，歌声入云，亦甚足为耳轮供养矣。更作一钓船，曰“随庵”。风日和美，一叶如萍，半载琴书，半载花酒，红裙草衲，名士隐流，或交舄并载。每历九峰，泛三泖，远不过西湖、太湖而止。所得新词，随付弦管，兴尽而返，阖门高卧。有贵势客强欲见者，令小童谢曰：“顷方买花归，兹复钓鱼去矣”。此则予居山之大凡也。

嗟夫！金谷繁华恐不详，平泉痴拙恐不必。予惟是因山省挑筑，因水省浚治；花木择其易活者培植，且择其易办者省物力；简便而措之，平淡而享之。但觉山水花木，自来亲人，而我无应接之烦，是乃可为真享受矣。予且逍遥目前，安分知止。百岁以后，安知其不为子孙卖，不为势家夺，不为平地耕，不为虎狼穴，不为兵寇焚，不为樵竖截？此事理之必然，无足讶者。予惟记之一片石，使芜没之后，或者得断碣者，知此地曾有室庐，有卉木，有人文采风流于此，今且鞠为茂草，不复辨处。倘其人有心，当为之抚膺一长叹耳。记凡刻三石，一沉三影斋池心，一藏散花台下，一沉北山泉底。北山泉者，山居之井名也，清淳芳美，甘比惠泉，予曾有铭记，不及载。天启六年，岁在丙寅五月五日，峰泖浪仙施绍莘记。